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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第一章:前進阿穆爾

  History will be kind to me for I intend to write it.


相較敵國,提尼斯的冬天總是嚴酷萬分。

肆無忌憚的冰晶吞噬了北方的大地,將世間染上一望無際的白。窗外的暴風雪吹垮了營區的老樹,埋沒東南側的哨口。就連西北方的沃德洛澤羅湖也已冰封,靜待五月融雪的時節。

躁動的風雪拍打著窗面,敲著沉悶的風吟,初雪凝成的冰錐晶瑩,隨著風雪傳出破損的細碎;透過結了層冰的窗口向內看去,壁爐燃燒的辦公室點燈,響著機械運轉的噪音。

克爾刻穿著灰黑色的軍用大衣,食指規律的敲打著辦公桌的桌面。

擺放整齊的電報用紙打滿了數字拼湊的暗號,鋼筆劃過底線,字跡工整的撰寫解讀出來的意涵:赫里克大公國出兵五千,預計在五天后抵達國境。

——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現象。

飲盡茶水,克爾刻停下了無意義的行為。

赫里克大公國位處四季分明的南方,其軍不善寒冬,單以地利略勝一籌。但是新兵入伍不過一週的時間,多少有些尚未調整的部分,更不要提那些未經戰場的士兵是否能夠成為戰力一事。

戰爭爆發二十三年,各國皆為北方的嚴冬而感退卻。即使曾有國家舉兵向前,易守難攻早成了提尼斯的地利優勢。

事實上,僅以單純的勝負論定,這場仗勢必會贏。但以廣義的勝負來說,這份勝利未必贏得光彩奪目。

克爾刻推測,這也是赫里克大公國的主要目的。

窗外的冰錐折落,撞上屋外的支柱,無視肆虐的風雪敲響清脆的餘韻。如此,背對窗口的克爾刻抬頭,不耐煩的看向推開門扉的伊萬西德。

「進到長官的辦公室都不需要敲門的嗎?」

瞥過對方手中的伏特加,克爾刻將解讀出來的電報推到一旁,略帶挖苦的提出反諷。

「大叔我從中將那裏拿了好東西。」爽快的笑了幾聲,將克爾刻的挖苦當作「你好」之類的招呼詞,伊萬西德無視他的話語,悠哉的晃了晃手中的酒瓶。

說罷,早陪中將喝上不少的伊萬西德跌跌撞撞的走到克爾刻的辦公桌前,一臉理所當然的將酒放到桌面上。

壁爐帶來的熱氣蒸騰著體內的酒精,由內往外的熱度,使他舒坦的吐出一口濃烈的酒氣,「來喝一杯吧?」

「我還在工作。」揮散撲鼻而來的酒氣,克爾刻沒好氣的回應。事實上,他大可使用上校的權限,針對伊萬西德擅闖一事進行批判,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。「有閒喝酒,不如幫我處理眼前的破事。」

十指交扣,撐臉沉思,克爾刻蹙緊雙眉,神色凝重的看向一旁的電報。想要避免最大損失並不困難,然而特種部隊的派遣權限並不在他手中。

彷彿可以夾死蚊子的眉間遭人一點,他錯愕的收回目光,面對以食指戳著自身的伊萬西德。

「別這麼愁眉苦臉的嘛。」語調慵懶的笑道,伊萬西德在克爾刻的怒視下收手,順勢拿起解讀好的電報。「有什麼事等等再說,不如先陪大叔喝一杯吧?」

「你給我正經一點。」拍桌起身,克爾刻嚴肅的沉下臉,不滿的對上吊兒郎噹的男人,卻見對方爽快至極的笑容,不滿的情緒立刻成了滿腔的疑問。

克爾刻知道,伊萬西德一向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。

低下頭,擰開伏特加的瓶蓋,伊萬西德兀自拿取桌上的水杯,替自己倒了半杯的酒;象徵雪國的酒無色,打在酒面上光透亮,敏銳的隨著窗外的動靜濺起了細細的漣漪。

「我需要特種部隊的派遣權限。」緊眉又鬆,克爾刻以腳後跟輕踢椅子的滾輪,使其滑到一側。爾後,他如洩了氣的皮球般向後,姿態端正卻顯疲憊的倚靠窗口。

見狀,伊萬西德不置可否的晃了晃杯子,一口乾了杯中的清澈,發出一陣暢快的嘆息。

抹去嘴邊殘留的酒水,他又為克爾刻倒了半杯的酒,「如果我派遣那些傢伙,這次的軍功會算在我頭上,不就必須升成上校了嗎?」而這,是他最不待見的事。

拿起裝了酒的杯子,伊萬西德伸手,態度自然的將它遞向克爾刻,「如果我強迫工作中的上校喝酒,事情就不一樣了。」

戰爭當即,迫使工作中的上司喝酒可能會造成軍情混亂、判斷失靈與征戰失敗等問題,若被發現得以軍罰處置。戰功與過,獎罰相抵,結果可想而知。

接取遞來的酒釀,克爾刻勾起嘴角,不再拒絕這次的勸酒。

窗外,不知何時停歇的風雪寂靜,在窗口留下冰錐的碎片。冰晶渲染的琉璃色閃爍,晶瑩而破碎的片段中,沉默的反射著兩人的身影。

玻璃輕敲的聲音悅耳,隨著散去的烏雲,沉靜的迴盪在月幕降下之地。

※※※

維亞拉覺得這個世界瘋了。

今早才得知赫里克大公國的動向,下午就接獲派遣新兵的指令。

身為第一師的新兵訓練官,她有協助他們適應前線的義務。這只代表一件事,她必須在三天內提昇新兵的士氣並讓他們了解整個戰場的構造。

這不是什麼難以達成的任務,卻是一件苦差事。集合所有新兵,依照班別隊伍以及兵科順序一一列隊,維亞拉不帶感情的看了眼底下的士兵。

「注意!」

拉開嗓門,渾然雄厚的聲音傳遍整個空間,躁動不安的一千人肅然,近乎同時的集中注意力,看著這名年輕的女性訓練官。

「相信你們都知道,下一次衝突即將到來。」她的神情肅穆,觀察似的掃過所有人的面容,促使新兵不由得站穩身子,戰戰兢兢的聽著她的一字一句。而她面不改色,動作俐落的取下掛在腰間的白手套。

「誰可以告訴我現在的局勢?」

戴上手套,拉緊下緣,維亞拉隨意的看向其中一名新兵。對方一愣,後知後覺的舉起手,稍顯緊張的出聲:「報、報告長官!赫里克將在四天後抵達東側邊境!」

「很好。」沒有斥責對方的打算,維亞拉點頭,踏著教科書一般的軍步走入隊伍,「現在,拿好你們的武器,我要帶你們認識這次的主戰場。」

筆直的穿越隊伍,維亞拉下達指令,準備遷往東側的阿穆爾(Аму́рская)一帶。這時,隊伍右側傳來了「報告長官」的喊聲。

順著呼喚轉向舉起手的男人,維亞拉挑眉,且看對方帶著藐視的目光,質問似的開口:「長官,恕我直言,戰前還由女性來當我們的訓練官是否妥當?」

話語銳利,眾人譁然,帶著壓抑的質疑與恐懼轉向列隊中央的維亞拉。

「新兵,我不會斥責你的疑問,但在軍國——」只見她拉整衣領,習以為常的哼笑一聲,「凡事得靠實力說話。」

說罷,她讓對方站到身前,在不捨棄武器的狀況下向她發動攻擊;見此,男人一驚,遲疑的緊了緊手中的軍刀,躊躇片刻方才舉刃相向。

注視著男子的一舉一動,直到刀刃揮舞,維亞拉游刃有餘的閃過刀鋒,刻意以肩膀抵住對方下肘,轉身間,行雲流水的鎮壓男子的行動。

來不及反應就被撂倒在地的男人錯愕,方才起頭就已結束的狀況使的現場一陣啞然,有人緩慢的發出驚呼,在這死寂的空間裡顯得格外突兀。

「聽好了!」毫無預警的開口,維亞拉的聲音響徹,以劃破空氣的力道向所有人宣告:「你們很弱!」

「除去已有實戰經驗的傭兵,不管你是從軍校出身的軍士生,還是從貧民窟出來的兔崽子,你們都缺乏了傷害他人的覺悟!」

話說至此,她閉上眼,直到眾人屏氣,全神貫注,方才睜開那雙殷紅色的眼。

「傷害他人,是為了活下去。」

無可厚非,無可奈何。

在這死亡太過簡單的時代,站在這裡的人們不是為了赴死,而是為了活下去。

 

讓剛才的新兵歸隊,維亞拉無視眾人的目光,沿著列隊走至後方;她未看漏人們醒悟的眼神,亦未忽視被迫思考的人們,但她僅是站穩腳步,重整列隊,再次準備前往阿穆爾一事。

 

見證維亞拉的所言所行,位處第二列隊的克拉倫斯打趣的看著這一切。

「軍國的女性真是彪悍。」

望向左手邊的男性,身高較矮如他,難得找到一個高度相仿的傭兵。欣喜間不免俗套的與之搭話,然而,對方僅是安靜的瞥了他一眼,便將目光轉回他們的訓練官身上。

克拉倫斯倒也不是個自討沒趣的人,見對方無所回應,搓了搓手邊的軍刀便也收聲;身後的新兵竊竊私語,不久,倏乎突然的勾住了他的肩。

「你看剛才那傢伙,」粗手粗腳的將他拉到自己身旁,那名新兵指向剛才的傭兵,「那傢伙可是奴隸兵喔。」

「奴隸兵?」挑眉反問,遊走各地的克拉倫斯鮮少聽見這個名諱——無關乎各國的奴隸制度是否存在,光是奴隸出生的軍人就已相當難得。

談及奴隸,無非是血汗勞工、器臟販賣等陰暗且慘不忍睹的形象,若能從軍可謂禍中之福、福中之禍。

更何況是擠身於提尼斯這樣的大國,若非陰錯陽差,實則難以想像。

那人似也明白他的疑問,搖了搖頭就鬆開手,如此,克拉倫斯還想問些什麼,卻看隊伍隨著維亞拉的指令開始移動,只好暫時作罷。

站到奴隸兵身後,克拉倫斯順手調整了步槍的背帶。前幾日的暴風雪阻塞了前往阿穆爾的道路,一般車輛過不去,軍方也不願意為新兵提供多餘的軍車,搞的大夥兒得多配一支雪鏟沿路開道。

打開軍事閘門的維亞拉把它稱作「對地勢訓練」,事實上也確實如此。

正常行軍而言,到達阿穆爾至少需要五天的時間,好在堵塞的部分只佔一天的路程,一旦通過就能立即獲得接應,算下來不失是個適應雪地的好時機。

不論當地居民,像克拉倫斯這種非北國出生的傭兵確實需要這樣的機會。儘管提尼斯派發的軍裝足夠暖和,在雪地上移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隨著隊伍走出閘門,日光照射雪面反射著強烈的銀光,使得人們有志一同的閉上眼。等待適應了外在的亮度,方才小心翼翼的放開視覺,避免雪後常見的雪盲。

四周的白樺木堆雪,樹枝上點綴著白色的霧淞,軍營內外的柵欄則結了一層淺薄的冰霜。大約十三英吋的雪地踏實,深刻的烙印著他人的足跡。

鏟平沿路的積雪,行軍比想像中的還要順利。

堵塞的部份雖多,一千人的勞力仍然是綽綽有餘。除此之外,克拉倫斯不得不敬佩維亞拉的率領能力,既無脫隊又無紕漏,整個流程都如計劃書一般完美無缺。

樹梢乘載的堆雪落下,搖擺的樹枝間,軍人的身影挺拔,一個接著一個,井然有序的踏遍雪林。

黑色的寒鴉輕巧,拍著翅膀踩上停歇的樹端,安靜的注視著行徑的人們。

入夜前夕,他們已把堵塞的部份清除,得到軍用專車的接應。

與接應的裝甲兵握手,維亞拉禮貌性的打了聲招呼,且將每一列隊拆成三到四個小隊,並依優先分別送上運兵車。

 

每四台運兵車的中央就有一台交貨用的補給車,每一隊伍都以一定的距離分開前進。整體過程需求較長,維亞拉便讓幾個士兵帶領紮營,好讓等待中的新兵度過冬季難熬的夜晚。

簡易的帳篷逐一架起,簡陋的營火慢慢燃燒,將銀白染上一抹溫暖的黃昏;零星的火光閃爍,伴隨著狼群的月嗥,為夜晚染上一層朦朧的不安。

折斷白樺木的樹枝,坐在營火旁的維亞拉隨手,將它們扔到中央的火堆中。

「目前的狀況如何?」凝視著搖曳的火光,維亞拉聽著身後的腳步聲,頭也不回的與之詢問。

對方倒也習以為常,站穩腳步、擺好軍禮,姿勢端正的回應她的疑問:「報告長官!羅荒野狼沒有要過來的意思,幾位少校也已前往阿穆爾。」

「他們幾點出發?」

「十一點三刻。」

明白的擺手,待人離去,維亞拉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簾。

正如前言,完成這次的任務並不困難,卻是一件苦差事。

尤當本該出現的少校分開行動,將這次的新兵全權丟給她時,她所承擔的責任變得更加重大。

燃著不熄的火苗點綴著她的眼,維亞拉緩慢的吐出一口寒氣俐落的站起身子,踏著深雪巡視各處。

 

 


凌晨十分,仍有一成的士兵尚未搭上後頭的運兵車。大夥閒著沒事,不是聚在一起聊些五四三的事,就是坐在營區的角落或是遮雪棚下閉目養神。

繞著營火打轉,混在一般兵科中的克拉倫斯找到早上對談的新兵,姑且熟絡的打了聲招呼。對方亦然,熱情的拍了拍一旁的空位,招呼他坐到自己身旁。

順著對方的招喚走進,克拉倫斯坐下後,下意識的環顧軍營,試圖找到記憶中的那位傭兵。

「早上提的那名傭兵.......還記得嗎?」在黑暗中尋獲他的身影,克拉倫斯彎起眼,重新審視對方的容顏——戰場上,東方人的面容很是罕見,更何況是奴隸兵這樣極為稀少的存在。

「你很在意那傢伙?」順著克拉倫斯的目光看去,坐在一旁的新兵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,「不要太深入比較好。」

「無所謂。他是哪營的?」

「第一營,記得那個綁馬尾的上校嗎?奴隸兵就在他麾下。」

「了解。」

話題至此,克拉倫斯收回打量的目光,態度自然的轉換話題。不用多少時間,就與大多新兵混在一塊兒,天馬行空的聊著各式各樣的瑣事。

細雪飄落,營火冷。

不知何時,巡視各處的維亞拉默不作聲的走到他們之間,姿態筆挺的站到一名新人身後。

混在一堆新兵之中的克拉倫斯是第一個注意到她的人。只見他眨了眨眼,暗示性的將所有人的視線引導到她的身上,目光交錯間,雙方陷入一陣靜默。

沉默半响,由克拉倫斯主動,精神抖擻的喊了聲「長官好」。如此,身邊的新兵才從錯愕中回神,一口同聲的向她請安。

面不改色的應聲,維亞拉一踩,熄滅營火燃著的殘芯。下一秒,戴著白手套的手橫劃,擦過一名新兵的鼻尖,猶如刀鋒的指向運兵車的方向。

「新兵,上車!」

指令的尾音剛落,或站或坐的士兵已然整隊,忐忑不安的走上各自的運兵車。

克拉倫斯如是,帶著裝備走上傭兵配屬的軍事卡車;他所關注的奴隸兵早在上頭,安靜異常的坐在外側的位置。

引擎的聲響翻騰,寧靜的落雪為消融的大地增添新的純白。安靜的風兒掠過,引領雪雲掩蓋今夜的月色,指引人們前往阿穆爾的道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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